《大富貴益壽考》正是于非闇極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畫中作“潑墨紫”一株,為黑牡丹名品。宋代陸游曾在《天彭牡丹譜》記載:“紫繡球,一名新紫花……潑墨紫者,新紫花之子花也,單葉深黑如墨?!弊阋娖湫沃企w貌。于氏亦抓住特征,將其刻畫得細致入微。整株牡丹,從枝干、莖葉到花頭,勾勒所用筆線、所設色彩皆隨物象的變化而有所不同。工筆花卉中主次枝干的位置關系,一直是極難處理的問題:若將次要的枝干刻畫得過于細致,就會有喧賓奪主之嫌;若將枝與干的形態(tài)弱化,雖能突出主題,卻會使得整體畫面缺乏協(xié)調統(tǒng)一的秩序感。而于非闇在此作中,主枝干的翻轉盤曲的生長特征在長短粗細不一的次枝干位置排布上得以體現(xiàn),小枝與主干的穿插避讓亦在自然向上的趨勢中井然有序的進行,且腐朽鏤空的次枝與緊實豐健的主枝形成強烈對比,更顯其生動自然。主干的線條雖然粗獷卻不顯粗糙,筆勢穩(wěn)重結實,細致的皴擦使枝干具有很強的立體效果,淡赭色和墨色疊加的渲染,隨著枝干生長態(tài)勢分出明暗,且越向上部,越以色為主、以線為輔,頗有些西畫的韻味。而攀附于枝干之上的似葉似苔的沒骨汁綠渾點,與曲屈盤錯的老干相映成趣,不但起到了以碎破整、以淡破艷的作用,更為畫面增添了一絲小寫意花鳥蘊含的輕靈滋潤之感。畫面中的葉片雖繁多厚實,卻是密而不亂,所有的鋪展方式皆是隨小枝的走向而定,若按于非闇所言,牡丹葉片的生長規(guī)律為:“一朵花和四批葉(牡丹是由抽葉起,每一批葉是九個葉片,四批葉互生即開花)?!背齾s疏密有致的位置布局,葉片的行筆穩(wěn)健流暢,提按的變化幾乎微不足道,其向背和縱深更多以色的暈染來表現(xiàn)。向陽面以淡墨加汁綠層層暈染,漸成一種厚重沉郁的色澤,葉脈處更是著重處理,將每片葉子的輕重、光感和動態(tài)刻畫得極為細膩;背陰面則以石綠加汁綠的方式暈染,并以赭石勾斫墨色葉脈,與向陽面形成視覺上的差異,且觀其翻卷之勢,似畫中有輕風微拂而過。同時,一叢花葉中亦有背光處加重暈染的葉片和稀疏處光透輕薄的葉片共同存在。這種濃縮了自然規(guī)律和藝術提煉的畫法,壓住了大面積使用色彩的浮薄、燥動,也加強了花葉色相、明度的對比,使花頭更加嬌艷突出?;^的次序隨枝干分出兩叢,生長方向略有差異,但其勢態(tài)始終是遙相呼應,并有隨風點點之姿?;ò暌陨掀费蠹t罩染,趨向花心顏色愈重,花瓣邊緣則略略以白粉勾邊暈染。這種設色技法借鑒了宋代緙絲藝術,花朵似浮凸出畫面,并呈現(xiàn)絲絨般的光澤。 正如于非闇所說:“它是由絲刻出來的,不是由筆畫出來的,因之……轉折濃淡和毛羽的區(qū)分上,顯然仍有它的局限性,但因為它的這些局限,使我們學習到圓中有方,熟中有生等樸實的做法,借此倒可以去掉一些油腔滑調。”緙絲的平面化表現(xiàn)語言初看是一種裝飾效果,但是于氏在牡丹造型刻畫上稍加變化,并將自身不俗的金石功底融入其中,強調墨線和色澤的厚重效果,畫面便脫離孱弱之態(tài),而產生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視覺效果,流露出濃郁的現(xiàn)代氣息。同時,厚重藤黃繪成的閃動金蕊,打破了牡丹慣有的雍容,更顯活色生香。于非闇所畫牡丹,可謂取春之花、夏之葉、秋之干而成,既能遠觀,又可近賞。牡丹的花葉下方次要枝干之上,駐留著兩只白頭翁,勾站的位置呈回環(huán)之勢,眼眸恰巧相對而望,情態(tài)生動逼真。于非闇將宋徽宗所創(chuàng)“襯漬肋羽法”發(fā)揚光大,所畫鳥之肋羽先用墨自翼翅分染,漬出白色肋羽,再將所預留白處敷粉。同時參照十五世紀后的西畫,用黑墨破筆絲刷而空出白色羽毛,可見其如何追求物象的真實和筆致的統(tǒng)一。留白之外,羽毛的賦色也十分考究,翅羽及尾羽背毛以汁綠為主,頸腹部則以淡赭石加淡墨暈染肌肉結構,極盡變化之妙。值得一提的是,整幅畫作的設色都借用了宋元古畫背后托色的技法,即將畫面正反兩面敷色,使呈現(xiàn)的色彩厚而不滯,濃而不堵,艷而不燥??偠灾?,于非闇對此作中花鳥的物理結構、生命狀態(tài)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刻畫,不僅準確描繪出花鳥纖毫畢現(xiàn)的形貌神態(tài),還彰顯出其昂揚豐滿的內在生命力及雍容華貴的風韻,使觀者有身臨其境的審美體驗。另外,此圖尺幅雖大,卻構圖飽滿,繁而不亂,堪稱宏幅佳構。這得益于于非闇早年的寫意功底,使其在整體把握上不局限于一花一葉,而是借助于底色大面積白的襯托,在大的空間中進行宏觀的組合布局。雖然雙勾填色易給人以呆滯板結之意或羸弱虛浮之氣,但是觀于非闇畫作,卻暢快自如、氣韻通達,有如東坡居士“清溪淺水行舟”之詩意和快意。
這幅長107公分,寬57公分的紙本畫作,還凝聚著于非闇對材質之美的極致追求。于氏作畫,筆墨紙絹的使用都極為講究,初期學畫便以印武英殿版書的開化紙和金線榜紙為主,平素不但喜用圓絲生絹,還常自己動手加工熟紙以作工筆。墨則選用存放五十年以上的佳品,如曹素功端友氏的松煙墨、汪節(jié)庵的漆煙墨、乾隆年造的油煙墨……宋徽宗曾做蘇合油墨,采用上好的松煙,以紫蘇、白蘇點煙制墨,于非闇便使用此墨,佐以吳昆山所制紫毫,遍施敷染故宮御苑的牡丹和點綴其間的白頭翁,饒有意趣。礦物質顏料的大面積入畫,是于非闇畫作異于常人的地方。這些濃艷而穩(wěn)重、古樸而新穎、奪目而深沉的礦物質重色,以薄涂厚染的方法附著于高超的造型之上,并構成類似西畫的冷暖對比,使畫面形成內在的張力,體現(xiàn)出一種視覺上的厚重感和凝重之美。在于非闇看來,這些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屬性的媒介材料,不僅是中國繪畫語言的載體,是畫家表達創(chuàng)作理念的工具, 還是觀者對于中國畫理解與認知的途徑。而考究的材料,呈現(xiàn)出的效果更佳,亦能為畫面增色不少,何樂而不為?
此幅作品的左上方空白處,于非闇以小篆題款“大富貴益壽考”,并以略帶行書筆意的“瘦金體”撰跋:“北平牡丹,惟故宮御苑枝干奇?zhèn)?,別饒古趣。每當花時,予必鉤摹粉本,往往盡日。此浮碧亭前一株也。即奉家梁仁兄雅正。丁亥長至,玉山硯齋寫記?!薄1娝苤?,于非闇書法早年從晉唐楷帖入手,上溯秦漢篆隸,中年以后專攻虞、褚,晚年則以瘦金體著稱。觀此段題跋,字形挺拔,行筆酣暢,造詣非凡,頗見意趣。且其瘦硬之姿與精細的畫面相得益彰,俱遙接宋徽宗一脈,古意更濃。落款后綴“于照之印”、“非闇”,一白一朱,工謹清雋。右下角則鈐印“富貴野逸”,形成花頭深紅與印章朱砂的三段式色彩呼應。除卻書法和印文的藝術價值,題跋中所蘊含的人文價值更有深意。畫名典出《太平廣記》,據(jù)史料記載,唐將郭子儀因其位高權重、長壽健朗、子孫滿堂,被世人稱頌為“大富貴益壽考”,其中“益”便有延年益壽之意。畫中牡丹象征富貴,白頭翁代表長壽,寓意富貴白頭。且牡丹兩頭,白頭翁兩只,兩兩相對,更有好事成雙的含義。究其根源,畫中蘊藏的雅俗共賞的吉祥語因素皆來自民間繪畫,盧靜在其文章《于非闇工筆花鳥畫風格成因研究》中寫道:“民間的吉祥語就給他創(chuàng)作立意帶來了很多啟示……這些傳統(tǒng)繪畫樸素祥和的內容和題材在他日后的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可以說民間文化的傳統(tǒng)給予了他相當大的教益和啟發(fā)?!鳖}跋一段話,不但指明了北平牡丹的盛放之地,還點出了于非闇于對景寫生的重視程度之深,同時還揭示了畫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最后歸屬,寥寥數(shù)語,言簡意賅。上款所提及的“家梁仁兄”,雖難以考證,但從作品的拍賣來源來推測,其人應為當時的政府要員,后至臺灣定居。于非闇稱其為“仁兄”,足見二人關系的親密。而“雅正”一詞,則代表于氏對此人鑒賞能力的認可,于是此作便成為二人友誼之見證。不難發(fā)現(xiàn),于非闇以《大富貴益壽考》贈予“家梁仁兄”,在祈愿其富貴長壽之余,亦有期待友誼長存之意。
早在民國時期,于非闇便憑借工筆花鳥的成就和世人矚目地位站在了收藏市場的頂端,作品價格與張大千不相上下。而且他對繪畫的認真嚴謹?shù)膽B(tài)度,使其少有敷衍之作。市面所見,可謂件件精品,藝術觀賞價值極高,因此很早就形成了于氏作品的特定收藏圈。目前其作品價值雖略被低估,但就市場形勢來看,后來居上并躋身億元畫家之列未嘗久遠。此幅代表作品《大富貴益壽考》筆墨精道,色彩沉郁,構圖凝練,書、畫、印俱佳,詩意、寓意、深意兼?zhèn)?,體現(xiàn)出于非闇強烈的個人風格和全面的藝術水品。作為臺灣重要私人珍藏,其來源真實可信。于1993年3月上拍香港佳士得“中國十九、二十世紀書畫”的記錄,使其收藏脈絡清晰可見。這種直面市場的流傳方式,足以使眾多收藏者趨之若鶩,若說其未來可期,亦未嘗不可。